报上得读李克因、马得同志合作文,谈武松打虎,认为赤手空拳不藉刀剑而欲打虎致死,为不可能。“当然,武松打虎的精神是极其可贵的,然而人决不可能凭拳头打死老虎,人要杀虎,就得靠智慧,用武器,只凭精神是不够的,这是科学。”(见大河报副刊1999、8、5)
此说似有理,但亦不尽然。三十年代上海武术家“神力千斤王”王子平先生,曾往前来打擂的外国大力士所牵良骏后臀上轻轻一拍,马旋倒地僵死,后解剖之,见内脏俱震烈出血,此为国术史上记载彰明之事实,此种功夫施之于牛、马、虎等较大动物皆可致其于死地。武松打虎,理有同然。即是特定人物特定环境下,又打在特定部位,完全有可能数拳毙命。人与猛兽相较,殊乏爪牙头角之厉,但人体种种器官,皆有一种天然的动机,潜在发展个人生命势力;人类高于其他动物,天然的动机,发生尤甚。这就是国术理论的基础,所以李小龙强调技击是一种哲学,用意深焉。揆之常理,人不能与猛虎抗,而当特例,打死老虎,并非玩笑。
这种以“常识”来绳墨文艺细节的事情所在多有。
唐代绘牛大手笔戴嵩,所作《斗牛图》,表现股肱筋骨之力,大有神采,近代美术史家以为他的笔力,还要超出他的老师韩氵晃之上。但几年前曾见人著文谓戴嵩想当然,以其笔下两头怒斗之牛,一头夹紧尾巴,一条尾巴上扬,批评者说两牛恶斗之际,绝对是夹紧尾巴,结论说戴嵩观察不够,生活欠细。实情如何呢?笔者幼年见西南深山里的老黄牛,老水牛,它们冲突打斗时,翘尾巴的也多得很啊,多次访老农,其亦谓然。
说到此,我又想起一事,70年代末,我上高中,课本上有朱自清文章《荷塘月色》,里面写到夜晚树上的蝉声,当时上海的名刊《语文学习》刊某人文章,云朱自清欺人,为什么呢?他说,蝉在夜晚是不会发声(即“鸣叫”)的,接着撰文者纷纭,有云夜晚蝉鸣,有云夜晚蝉不鸣的,讨论还请教了生物学家,持久了一二年!其实住在北京的人都晓得,蝉不但夜鸣,它24小时都在打“鸣”,此起彼伏,密集如暴雨,从无间断的。这样的事,居然也讨论了一两年,悲乎!
多闻常识,尊重常识,是好事,可是个人的常识终究有限,而世事与自然难穷。以有限而欲尽匡无穷,事实不可得,只会闹笑话。
寻泽渊源,援今证古,需要常识,但不够,树叶落下来也怕打破头,谚语也,以夸张法,示胆小也。然而不然,散文家秦牧在非洲丛林访问,亲见那里多种树叶落下既可打破头,也能致人死。常识往往限于时空方成其为常识,逾时逾地逾人,就全不是那么回事。
所以,人不能空手与虎斗,是常理常情,武松打虎云云,狭路相逢,迫不得已,偏偏虎死人活,也是事实,焉得谓之“决不可能凭拳头打死老虎”。武松打虎,和某游泳家为鲨鱼所追迫,狂游逃命,而创世界游泳史纪录、在一瞬间创出了超常的勇气和磅礴的力量,是一样的道理。